作家郭建龙在其著作《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》中,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论述,大意是:
中国古代的大一统政权,最关心的都是两件事,一是打造一个控制力强的官僚系统,可以调动最多的资源,干最想干的事;
二是建立一套可靠的财政系统,来维持这个系统的运转。
现实中,中央朝廷的控制力,和它的财政能力是相辅相成的。
控制力强,税收能力就强,
反之,有充足的税收,才谈的上足够的控制力。
然而控制力这个东西,很虚。
比如地方上的诸侯门阀,是不是对中央朝廷阳奉阴违?是不是表面上恭恭敬敬,私下里蝇营狗苟?
这些事情,你只能靠直觉去感受,并不会有直观的数据反馈。
可以直接反馈问题的,是财政。
有没有钱收上来?今年收的多了,还是少了?
这些现象所反应的问题都非常直接——皇帝的统治,是健康的,还是出了什么问题?
所以说,经济问题,只有表现为中央最为关切的财政问题时,改革才会发生。
又或者说,财政问题一旦出现,改革就势必要发生。
因为皇帝缺钱,他就必须要下定决心,去调整财政结构,否则权力就要失控,祖宗的江山社稷也可能会断送。
但在网上,只要一提到改革和变法,大家都比较悲观,觉得触动利益太难了。
古代那些有名的改革家,从吴起到商鞅,再从王安石到张居正,哪一个的结局都挺凄惨。
然而,历史上最成功的改革家,并不是上面那些人。
而是汉武帝!
只不过汉武帝没有挂一个「改革家」的 title,然后大家就忽略了这位以武为谥的帝王,在财政改革上做出的贡献。
但你想啊,若是他没有建立一个强大的财政体系,能从全国调集资源,集中力量,对全盛时期的匈奴展开追亡逐北么?
大家通常都认为是秦始皇奠定了中华民族的统一,实际上,是汉武帝,开创了绵延两千多年的中央集权统治。
因为是汉武帝真正建立起了大一统帝国的制度基础和财政基础的。
也是汉武帝,首创了一套由中央皇权辐射延申至全国的财政体系,以至于后世的历代王朝,都争相模仿沿用,我们所熟悉的王安石变法也好,张居正改革也罢,抑或是雍正新政,都是在汉武帝设计的制度上,修修补补。
有人就问了:「你前面不是说,只有当皇帝缺钱的时候,改革才会发生么?汉武帝缺钱吗?」
缺,非常缺!
「瞎说,文景之治留下了巨大的财政盈余,汉武帝怎么可能缺钱?」
汉武帝之所以缺钱,有三个方面的原因:
1)打仗太烧钱,汉武帝在位五十四年,打了五十年的仗,文景之治的遗产,还不够他打完上半场;
2)「集中力量干大事」带来了庞大的官僚系统,「大政府」就需要「大财政」来养;
3)高、吕、文、景四朝的「无为而治」,给汉朝的财政,留下了巨大的隐患。
我们就从隐患这里开始聊,看看汉武帝为什么要改革。
01
汉武帝接手时的大汉王朝,乍看上去,综合国力很强,但其实内部问题很多,贫富分化非常严重。
汉初所提倡的「无为而治」,是典型的「小政府、大市场」思维,尤其是汉文帝,这位千古帝王的典范、道德圣君的楷模,把轻徭薄赋、宽厚节俭发扬到了极致。
他不仅开创性地把土地税由十五税一减到三十税一,甚至有十三年是直接免收土地税的。
这不能不说是仁政吧?
仁吗?
看你站谁的立场。
如果你是地主土豪,政府免你的地产税,你当然觉得仁。
但政府是不创造财富的,必须收税,不然运转不了。
不收地主土豪的税,那收谁的税?
收平民的税。
我们说,所有的税,从大类上分,都是两种:
1)人头税;
2)财产税。
有人说:「不对,还有商业税!」
商业税比如消费税、关税,最终都会纳入价格,由消费者承担,归根结底还是人头税。
人头税的好处是征收方便。
比如通过商业活动征收的「间接人头税」,由于含在商品价格中,披着买卖自由的外衣,老百姓的痛感要低得多。
直接征收的人头税也很好收,编户籍、数人头就行。
汉朝的「人头税」名目繁多,包括口赋、更赋、徭役、兵役……有些要求出力,有些则要求出钱。
财产税具有累进性,所以好处很明显,那就是公平、公平,还是™的公平!
但又因为财产税是富人税,所以坏处也很明显——征收难度大!
因为田连阡陌的大地主会抗税!
他们和各级官僚同气连枝,或隐匿财产,或利用特权左右税收政策。
汉文帝之所以一再减免田赋,除了他是仁君以外,我更愿意相信他是默认了无法征收土地税的现实。
再说了,三十税一具体要怎么执行?
你怎么知道赵地主家今年打了多少粮食,该交多少税?
占有土地不用交税,还可以躺着收租,如果你是先富起来的人,你会不会搞土地兼并?
肯定会嘛!
就像现在的房子,由于没有持有成本,谁还不想多买几套用来收获稳稳的幸福呢?
更严重的是,汉朝的土地一开始就分配不均!
高祖打下江山后,根据二十级军功爵位从高到低,依次分给手下人土地和宅地。
爵位最高的是列侯,原则上可以分到的宅地是 105(宅),田地则是没有限制随便占。
爵位最低的叫公士,也会有宅地 1.5(宅),大约是 2500 平,田地也有 1.5 顷,也就是 1500 亩。
高祖分得是不是很慷慨?
就因为太慷慨了,把饼画得太大,大到整个国家都盛不下——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地嘛。
那就只能有些人分,有些人不分。
哪些人分呢?
当然是官大的人!
哪些人不分?
必然是没有政治话语权的人!
你问为什么可以这么干?
因为地就归官大的人来分,他肯定会优先分给自己家和亲戚家,你能说什么?你敢说什么?
官僚有特权,本就容易聚敛财富,还在一开局就多分田地,buff 叠满了属于是。
再加上汉初的土地持有成本之低……大汉朝廷的一系列操作,就相当于支了个喇叭,鼓励权贵们搞土地兼并。
财产税少收,人头税多收的结果,就是贫富分化扩大!
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,高、吕、文、景之后的「天下大治」是有水分的,汉朝的 GDP 总量固然很可观,但大多数平民阶层应该是「被平均了」。
文帝时期的名臣贾谊在其著作《时变》中写道:
今者何如?进取之时去矣,幷兼之势过矣……
今俗侈靡,以出相骄,出伦踰等,以富过其事相竞。
今世贵空爵而贱良,俗靡而尊奸富。
民不为奸而贫,为里骂;廉吏释官,而归为邑笑;居官敢行奸而富,为贤吏,家处者犯法为利,为材士。故兄劝其弟,父劝其子,则俗之邪至于此矣。
在《忧民》中写道:
今汉兴三十年矣,而天下愈屈,食至寡也,陛下不省邪?
未获年,富人不贷,贫民且饥,天时不收,请卖爵鬻子,既或闻耳。
曩顷不雨,令人寒心,壹雨尔,虑若更生。
天下无蓄,若此甚极也。
贾谊这号人,要是活在现代,被骂「公知」都算轻的——别人都在歌颂盛世,他倒好,非得给「文景之治」抹黑。
啥意思呢?他前面是说,现在的国家出了问题,官僚和贵族想的不是先富带动后富,而是大量兼并土地。
富人生活奢靡,用超出自身需求的财富互相攀比……社会风气堕落到笑贫不笑娼,当官的要是不以权谋私的话,都会被人笑话。
后面是说,汉朝建国三十年,底层百姓还是穷得叮当响,青黄不接的时候,如果不向富人借贷,就只能饿肚子,碰到天灾的话,更是要变卖家业甚至卖儿卖女。
不下雨,忧心收成,下雨,又忧心天灾,民间储蓄之低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!
另一位治世名臣晁错也给文帝上书说:
今农夫五口之家,其服役者不下二人,其能耕者不过百亩,百亩之收不过百石……四时之间亡日休息;
又……吊死问疾,养孤长幼在其中,勤苦如此,尚复被水旱之灾,急政暴赋,赋敛不时,朝令而暮当具。
而商贾大者……亡农夫之苦,有仟佰之得,因其富厚,交通王侯,为过吏势,以利相倾;千里游遨,冠盖相望,乘坚策肥,履丝曳缟……
晁错的话跟贾谊差不多,但意思更直接,大致是说劳动者辛苦劳作,收益很少,赋税很重。而官商贵族,投机兼并,不事生产却获利丰厚,又免交赋税,生活奢华!
总之,汉初经过休养生息,国家确实富了起来,但富得并不均匀——掌握大量经济资源的豪门贵族,奢靡无度,而平民百姓则丧失土地艰难求生。
所以汉武帝看似拿着一手好牌,实际上国家的财政基础早已崩坏——已经到了「有田无税、有税无田」的失衡状态。
随着对匈战争进入战略决战,战士的动员、物资的转运、装备的消耗……每天的花费,都是天文数字。
由于平民阶层已经被耗尽民力,所以人头税收不动了,财政不仅无法增长,反而由于人口逃亡而逐渐减少。
汉武帝只有进行财政改革,对有钱的贵族豪强进行征发,国家运转才能维持。
关键是怎么才能收到豪强的税?
02
假设你是汉武帝,你准备如何让有钱人把钱掏出来,支持国家建设?
上来就收财产税么?
不行,那样的话,豪强们就会联起手来,煽动舆论,说财产税不可征、不能征,有「五方博弈」,征了就是与民争利,会向下转嫁……反正就是会给你添堵。
你知道他们根本就是不想交税。
你也知道平民根本就不怕转嫁,因为他们能交的都交了,民力早已耗尽到了极限。
但你必须得一步步来。
汉武帝走的第一步,是劝捐。
这是一种很温柔的征收手段,不外乎就是对豪强们宣传「没有国哪有家」,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把钱掏出来。
有没有人掏呢?
还真有!
有个叫卜式的爱国商人,就把一半家产都捐给了国家。
汉武帝立刻将之立为典型,封官恩赏,不在话下。
然而有觉悟的人毕竟是少数,多数人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——他并不想听你唱「听我说谢谢你」,他花了钱,就要换回点实在东西,比如特权、爵位……
于是汉武帝开发出了一套「武功爵」系统,明码标价。只要买了这个爵位,既可以曲线当官,也可以抵刑降罪,还可以转卖。
是不是觉得很有创意?
但爵位这种东西,如果批量销售,就烂大街了,很快就卖不动。
而且卖官鬻爵,历来就为文人士大夫所不齿,会被史书批评为「乱政坏法」。
随着汉匈漠北决战的到来,山东又突遭大水,国用严重匮乏,汉武帝必须要想出新办法,搞到更多的钱。
从哪里可以搞到钱呢?
自然是谁有钱又好欺负,就搞谁的钱!
谁有钱?
商人有钱!
此时的汉武帝已经缺钱缺得急了,也不搞什么弯弯绕了,直接颁布法令,要求商人交钱 ,即「算缗」!
算是货币单位,1 算=钱 120 文;
缗是串钱的绳子,一串即一贯,也就是 1000 钱。
算缗规定,商人的财产,每两缗抽税一算; 手工业者的财产,每四缗抽税一算。
后来又开始收车船税,规定除官吏、三老(掌教化的乡贤)和戍边骑兵外,凡有轺车的,一乘抽税一算,商贩的车翻倍;五丈以上的船抽税一算。
你肯定会想啊:「这些商人会老老实实上报资产并交税么?」
当然不会!
《史记·平准书》说:「富豪皆争匿财」。
所以必须要给点颜色看看。
朝廷破解的办法叫「告缗」,即鼓励群众对呈报不实者进行举报,一经查实,违法商人罚放戍边并没收财产,告发者则获得抄没财产之一半。
本来汉朝就贫富分化严重,民间仇富风气盛行,「奉旨举报」的命令一下,群众热情高涨,争相告缗,中等以上的富人家庭,大部分都被告破产了。
光搜刮商人还不够,正的大户是各地诸侯王和世家大族。
他们垄断地方的经济资源,隐匿人口,逃避税收,是帝国效率最大的损失。
对待诸侯王,汉武帝采取了「软硬兼施」的两招。
「软」招叫「推恩」。
以前,诸侯王去世后,会把爵位和封地传给嫡长子,地盘和 title 都不变。
但现在则要均分给各个孩子,而且爵位必须限制在侯及以下。
这样一来,客观上就造成了诸侯国的「分裂」和「缩小」,从而变得更容易控制。
「硬」招就是找借口直接夺国。
汉武帝曾以诸侯王所献的「酎金」成色不好或斤两不足为由,废掉了占当时半数之多的 106 位列侯(《汉书·武帝纪》)。
而对待树大根深的豪强世家,汉武帝则采取了严苛的强制迁徙令,逼迫他们离开根基之地,且不得族居。
这就是著名的「迁茂陵令」:
《史记·主父偃列传》载:天下豪杰并兼之家,乱众之民,皆可徙茂陵,内实京师,外销奸猾,此可谓不诛而害除。
《汉书·武帝纪》载:「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于茂陵、云陵。
光动其根基还不够,汉武帝还起用了大批「酷吏」,以残暴的刑罚对各地「乡贤」和「黑恶势力」进行了严酷镇压:
《汉书·酷吏传》载:酷吏王温舒「捕郡中豪猾,相连坐千余家」、「大者至族,小者乃死,家尽没入偿臧」、「至流血十余里」。
《汉书·张汤传》:锄豪强并兼之家,舞文巧诋以辅法。
有人就问啦:「这时的汉武帝,就不怕这些人搞舆论战啦?」
不怕了!
因为汉武帝通过连年的军事扩张,已经树立了强大的统治威信,并培植起了新兴的军功贵族和官僚贵族,可以熟练展开「拉一派打一派」的政治操作。
在他眼中,这些旧贵族,就是帝国的补给包,连续的抄家,使大汉朝廷没收了上亿的财产和成千上万的奴婢,回收的土地更是无数。
但罚没收入即使再多,也都是临时性的,花完了就没了,所以钱还得再搞。
03
如果是现代政府缺钱,你觉得它会怎么办?
超发货币,对不对?
古代也这样!
超发货币在纸币时代很容易理解,但汉朝还没有纸币,那时候的钱,不是金属就是实物,没有超量的矿产、谷物和布匹,怎么超发?
照样可以超发。
古代官府超发货币的办法,不是「铸大钱」就是「铸小钱」。
原理很简单,就拿「铸大钱」来说,假设现在市面流通的是「壹铢钱」,朝廷收上来 10 枚壹铢钱,融了,铸成 1 枚「百铢钱」,官宣兑换比例为:
1 百铢钱 = 100 壹铢钱。
这就相当于超发了 90 钱。
「铸小钱」也同样不复杂,就是收上来 10 枚壹铢钱,融了,铸出了 20 枚更小的钱,但也当壹铢钱使。
这相当于超发了 10 钱。
刚开始,老百姓还不明所以,老老实实按官府要求的比例兑换。
但时间一长,大家都知道新钱不如旧钱值钱,就会抵制新钱。
你拿着一枚百铢钱,想当 100 个壹铢钱使,但商家不干,人家只认可那玩意顶 10 个壹铢钱。
这就是古代的通货膨胀——原来 1 个百铢钱可以买 100 个馒头,现在只能买 10 个了。
但是官府发行新币,和群众发觉新币变毛之间,有个时间差,所以这事对缺钱的官府很有吸引力。
但副作用也很大。
首先,一旦有人发现 10 个壹铢钱可以铸成 1 个百铢钱,并能当 100 个壹铢钱使时,900% 的利润会让盗铸者趋之若鹜,民间的投机商人就会大量回收旧币,铸成新币。
然后市场上就没有旧的壹铢钱了,全是名不副实的百铢钱,这就叫「劣币驱逐良币」。
其次,经济会严重「脱实向虚」。
种地哪有铸币来钱快呀,时间一长,种地的人就越来越少,国家根基便会动摇。
再次,货币失去了信用,百姓啥也不信,商业活动下降,宏观经济遭受打击,照样影响政府收入。
所以超发货币这种敛财行为,确实能快速且轻易地搞到钱,但长期看,是自掘坟墓。
基于上述逻辑,汉武帝为了应付战争带来的财政危机,进行了多次敛财性质的货币超发。
比如鹿皮币,就是一种白鹿皮做的垫子,强制作价 40 万钱。
但这是为了专门薅贵族羊毛的一种货币,要求他们上贡的时候,必须用这种鹿皮当垫子。
本来他可以明抢,却非要送诸侯们一块破垫子,所以诸侯们就偷着乐吧。
除了皮币,汉武帝还发行了白金币、更铸三铢钱、新铸五铢钱、赤仄五铢钱……
但这些新钱很快就被玩成了「一次性」货币——只薅了一轮羊毛,然后就泛滥成灾了。
汉武帝很头疼,因为如果朝廷的货币不能流通全国,那他就无法通过发行货币来集中经济资源,也无法长期征收「通胀税」。
事实证明,专业的事,还得由专业的人来干。
公元前 113 年,史上最著名的财政大臣(没有之一)——桑弘羊上线,他替汉武帝稳定了货币制度。
首先,他利用暴力机器,将铸币权彻底收归中央,严禁民间私铸;
其次,他改进了防伪技术,使得盗铸成本变高。假如造 10 万假币要花掉 20 万,不就没人愿意造假了么?
自此,西汉王朝终于实现了货币稳定。
随之而来的经济稳定,不仅给国家创造了源源不断的税收,也为汉武帝其他的经济改革,奠定了基础。
04
汉武帝的一系列经济改革中,最有名的就是「盐铁官营」,其历史地位,怎么强调都不过分。
首先,盐是生活必需品,自不必说,而铁不光是制造兵器的原材料,也是重要的生产资料,搞农业不能不使用铁制农具吧?
总之,古代百姓对盐铁的需求非常刚性,价格就算再涨,也不能不用,只要对盐铁实现垄断经营,就有暴利。
其次,盐、铁的生产,需要开矿山,需要特定的生产场所,只要控制住这些地方,就能实现垄断。
再次,把税含在盐铁产品的售价中,属于间接税,百姓痛感更低,非常符合「拔最多的鹅毛,听最少的鹅叫」的收税原则。
垄断暴利+管理方便+超低税痛……试问还有比垄断盐铁更好的搞钱方式吗?
有人说:「有,那就是土地金融!」
土地可以衍生债务,而现代金融又可以把债务变成货币,再通过通胀反复收割。所以土地金融,厉害就厉害在可以把税收到几十年以后。
然而汉武帝时期,信用工具尚未被创造出来,即使让你穿越过去,你也搞不了土地金融,盐铁官营才是当时最厉害的「抽血泵」。
基于「盐铁官营」的经验,大汉朝廷又在全国推行「酒类专营」和「均输平准」。
由于酒是成瘾性高的商品,需求也很刚性,相当于现在的烟草专卖。
「均输」则是通过在各地设置均输官,把诸侯国上贡给中央的各类产品,就地卖掉,或者运到外地卖掉。
这项买卖无本万利,民间商贩根本无法与之竞争。
「平准」就相当于现在的中央收储制度。
比如猪周期,为了稳定猪肉价格,国家会在猪价低的时候,收储冻猪肉,在猪价高的时候,投放冻猪肉。
综上,汉武帝为了满足了战争和「大政府」的财政消耗,也为了弥补汉初「舍地税人」的财政缺陷,开创性地使用了一系列的财政工具。
即使到今天,我们依然能看到这些工具的影子。
05
汉武帝的一系列改革,带来了权力结构和经济结构的重新洗牌,这意味着社会各阶层的充分流动,是一个国家欣欣向荣的象征。
在这样的环境中,每个人都能看到希望,都认为自己只要努力向上,就有机会获得军功,或者被「举贤良」,从而进入帝国中枢,分享特权。汉朝显然经历过一段人人有希望、人人奋进的高潮阶段,不然马踏匈奴的功绩和万国来朝的伟业也实现不了。
看到这里,有人会说:「汉武帝后来搞到民不聊生,户口减半,又怎么说?」
我想说,这就是王朝统治的规律——扶植新贵族打压旧贵族,这个过程会带来阶层的流动和资源的分配,会给社会重新注入活力。
但一段时间之后,新官僚就会取代旧贵族,新势力就会取代旧豪强,他们固化社会结构,霸占经济资源,窃据特权,大搞兼并,就又会造成国家效率的损失……
然而这样的事实,并不能说明汉武帝的改革是无效的,只能说明改革需要不断反复地进行。
因为任何一套系统都会有漏洞,有漏洞就会被钻。钻的人越来越多,制度系统就变了,就偏离了原来的设计初衷,所以必须反复纠偏。
举个例子,汉武帝为了控制地方官,发明了刺史制度,这是一种以小制大,只管官不管民的设计。
可到东汉时,刺史发育成了「州牧」,比如曹操,就当过兖州牧,刘备当过豫州牧——本来是为了加强控制的设计,后来却走向了失控,成了军阀,这就是缺乏纠偏的后果。
然而 「牧」这个字,很好地概括了封建时代官和民的关系——官的作用,就是 「牧民」。
什么叫「牧民」?
和牧马、牧羊类似,即管理平民,让平民顺从,并从平民身上提取经济资源,就叫「牧民」。
就像牧羊是为了薅羊毛一样,「牧民」也是为了把百姓劳动创造的财富剩余拿出来,不管是收税、货币超发,还是垄断获利,都是这个目的。
所以这些古人的治政经验,能够给我们提供哪些启发呢?
1)历史上的税,都是先收容易收的,也就是人头税。
当财政出现问题时,就是人头税收到了民力耗竭的程度,就必须要改革。
而所谓改革,就是指调整税收方向,由谁比较好收就收谁的,改成谁有钱,就收谁的。
2)完全不用担心税收向下转嫁,一来,底层的负担已经被推到了极限,无法加压,因为只要你还能扛更多,他早就急不可奈地给你继续加压,哪里轮得到「豪民」搞转嫁?
二来,财产税是直接税,没法转嫁,地主豪强若想避税,只有放弃所持有的资产,这就在客观上造成了资产的再分配。
3)古代的货币超发只能薅一轮,而现代的货币刺激,也被证明只在短期有用,长期看,只会带来通货膨胀,制造出更大的经济问题,从而影响财政收入。
4)经济结构的改革,会带来社会阶层的充分流动,能够创造出人人都有希望的社会,使国家焕发出强大活力,汉武帝的丰功伟业,就来源于此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