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安石变法:改革,是要分蛋糕,还是要做大蛋糕

一、官僚 or 政治家?
美国当代著名历史学家、《全球通史》的作者 Stavrianos,对中国古代史有如下评价:

古代中国,从来不是由商人和政治家管理的国家,而是由地主和官僚管理的国家。
有人要问了:

官僚和政治家,难道不是一回事?

还真不是一回事!

简单说,官僚做事,是为了做更大的官;

政治家做官,是为了做更大的事。

举个例子,电视剧《大明王朝 1566》中的赵贞吉,就是典型的官僚。

他虽然不是严嵩那样的贪官,但为了入阁拜相,就去刻意逢迎嘉靖,动不动「苦一苦百姓」,像这样的人,心里是没有苍生的,只有权位,所以是官僚。

政治家则不同,他们掌握权力,是为了实现理想中的社会。

「那要这样讲的话,历史上的确是官僚、地主占主流,政治家少有啊?」

少有不是没有,在我心中,王安石,就是一位真正的政治家!

首先是他从不搞形式主义,不摆谱,即使做了宰相,权倾朝野,但连轿子都不坐,只骑马。

他说人不能让人抬着。

后来隐退了,皇帝依然很照顾他,许他不少特权,但他却连马都不骑了,出行就是一仆、一驴、一袋饼,与普通村民老汉无异。

要搁现在,这就是首相挤地铁、大使坐经济舱的大新闻了。

而且他天天如此。

其次,他从不逢迎攀附。

王安石还在基层的时候,有过一个很有名的上司,叫包拯。

有一天,包大人攒局,同事们一起吃吃喝喝,交流工作,联络感情。

按理说,这种场合是小年轻献殷勤巴结领导的好机会,可偏偏有两个人不识趣,一个是王安石,另一个就是他后来的死对头——司马光。

「全场这么多人,就你俩不喝,是不是想说不会喝、没喝过、喝了过敏?」

司马光一看领导黑脸了,赶紧一饮而尽。

王安石依然不识相,就不喝,不给面子你能咋地?

这货刚中进士的时候,他的老乡晏殊,没错,就是那个写「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」的晏殊,时任枢密使,相当于国防部长。

老乡见老乡嘛,晏部长就热情地请小王同学吃饭:「小王啊,我很看好你哦,将来你的官说不定做得比我还大……」

当时的晏殊,可谓是地位超然,他的大腿一般人根本抱不上,更别说王安石一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,换别人早就跪在地上叫爸爸了。

他倒好,竟然说:「嘁,浅薄,升官发财算什么,我有那么俗吗?「

这样的人,你要说他贪图名利、恋栈权位,打死你我也不信。

但凡讲王安石,照例都要讲一讲他不拘衣食、不好女色的八卦。

我们小学的课文中,讲过一个小朋友因为读书太入迷,把墨汁当糖蘸着吃的故事:

王安石也是这个调性。

有一次皇帝带大臣钓鱼,他不钓,坐在一边发呆,呆着呆着太投入,一不小心就把整盘鱼饵给吃光了。

那玩意儿能好吃吗?

还有一次,他请人吃饭,堂堂宰相,总理着当时世界的第一大经济体的几乎全部事务,就算不搞国宴不开茅台,总得整几个像样的菜吧?

他就不,他请人吃大饼。

但对方也是个官啊,骄奢淫逸那是老本行,大饼实在吃不下,但又不好驳了宰相大人的面子,只好做做样子,把饼中间的馅儿给吃了。

接着,让人尬到滴汗的一幕来了,王大人竟然当着对方的面,把人吃剩下的面皮拿起来吃掉了,整个过程丝滑自然,毫不做作。

前几天,新闻上看到马斯克的女友吐槽他活得像个乞丐,很多人还不信,觉得那么大的富豪,不养尊处优、酒池肉林像话吗?

其实现实中有不少这样的人,一心只想做事,对吃什么穿什么还真不在意。

比如我们办公室的陈思炜老师,他明明是个二代+上海土著,工作做得也很好,还既高又帅,以他的条件,不灯红酒绿、鲜衣怒马,简直是不务正业,但他在第一本书里写,「可以一整年都只吃鸡腿饭」、「同一套衣服,每样买五件」……

有人说,这怕不是越有钱越抠门吧?

在王安石的眼里,恐怕都没有钱这个概念。

有一次他老婆给他买了个小妾,被他拒收了——不光把小妾送了回去,还再贴人家一大笔钱,嘱咐那位少妇回去好好过日子。

你见过把钱往外抠的抠门吗?

王安石就这么个人设,不攀附、不享乐,还低情商!

他终其一生,始终能够做到不拘衣食、不好女色,除了能用品性高洁可以解释外,再就是他的心思,从来没放在世俗享乐上——他一心只想搞事业。

王安石一生最伟大的事业,就是变法。

二、最好的时代,也是最坏的时代
之所以要变法,是因为大宋病了,不变不行。

但这个病,表面上又不太能看出来。

从普通人的视角看,仁宗到神宗时期的大宋,简直是「厉害了,我的宋」。

首先,这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,范仲淹、欧阳修、晏殊、王安石、司马光、苏轼、苏辙、曾巩、沈括……这些光耀万世的名字,都在这个时期登台。

其次,这是中国古代文明登峰造极的时代,文化繁荣、科技繁茂、城市繁华,不光产出了唐宋八大家中的六位,还孕育了四大发明中的三样——活字印刷、指南针、火药。城市建设和商业发展也远超之前的任何时期。

这是最好的时代,君臣共治的文明成果被层层打开,是后世无数「风雅人士」,最向往的时代。

你就是让我穿越一百回,我还是选择穿越到宋朝。——高晓松
但也正是这个时代,被历史教材盖戳「积贫积弱」,被后世戏称为「大怂」,甚至于王安石的变法才谢幕不久,就发生了耻辱的「靖康之变」。

困惑啊,这样繁盛的文明,何以如此脆弱?仿佛一个精美瓷器,看着富丽堂皇,结果一碰就碎。

意难平,所以我时常幻想穿越到那个时代,和大宋精英们一起,挽狂澜于既倒,扶大夏之将倾。

我们由于处在上帝视角,知道宋朝积贫积弱的根源在于三冗(冗官、冗兵、冗费)。

而三冗的根源,在于宋朝的制度设计是「守内虚外」。

赵宋官家得国不正,于是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加强君主集权上。

既要不停讨好掌握舆论的文人士大夫,不光给权给钱,还分房分地;

又要不断削弱地方,防止出现权臣或军阀,再搞一次黄袍加身。

但直接削,又担心给人逼反了,于是就通过增设办事环节、增加官员职位,搞分权。

分权的结果,就是行政机构越来越臃肿,办事的效率也越来越低,相当于养了一大堆废物。

其实还不如废物,因为这些人会勾心斗角、互相掣肘,还会搞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,扰乱民生。

分权的思路贯彻到军队,结果就是「将不识兵,兵不识将」,指挥混乱。

宋廷为了维稳,又把军队发展成了流民的收容系统,看过《水浒传》的都知道,他们还动不动就把流氓土匪刺字发配,拿去充军,这样的军队没有荣誉感,打顺风仗还行,拼命?没门!

兵虽然招了一大堆,国防支出也占到了财政的六成以上,但就是打不了仗,还需要花钱买和平。

冗官、冗兵、岁币,都是沉重的财政负担,全压在老百姓的头上,宋朝苛捐杂税最多时达到六七十种,而唐朝仅有 15 种左右(《宋代经济管理思想及其当代价值研究》)。

总之,王安石时期的大宋,确实经济发达、商业繁荣,但同时吏治腐败、军队孱弱、财政失衡、贫富分化严重。

对于士大夫和地主来说,这是最好的时代;对于平头老百姓来说,这是最坏的时代。

问题是,北宋的统治精英们知道这些吗?

他们虽然「身在此山中」却未必「不识真面目」。

1043 年,虽然此时的王安石才刚出道(22 岁),但范仲淹等一众庆历名臣们,早已认识到三冗问题的严重性——就算不会立刻动摇北宋的统治根基,也已经进入到温水煮青蛙的局面了。

范仲淹提出的解决方案,是裁汰冗员、精兵简政,史称「庆历新政」。

官员们本来躺平得好好的,现在突然要求抓 kpi,上报个人财产,还动不动就派巡视组下来翻案底,这谁经得起翻?

实在受不了,必须想办法把新政搞黄!

什么办法呢?又不能说反腐不好……

哎,就说范仲淹搞「朋党」,用现在的话讲,就是背着领导搞小团体。

这种事吧,一来当事人无法自辩,根本说不清。

二来甭管是不是真的搞朋党,但皇帝最忌讳这个,宁可错杀,也不放过。

仁宗皇帝果然道行浅,被人利用,当了回刀子。

范仲淹也看出了皇帝「因循苟且」的本色——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,洪水滔天那是后人的事。

从庆历新政的结局,我们可以得出:

1)动既得利益者的奶酪,是很危险的事;

2)改革是有滞后性的;即使是人人都知道的问题,但只要洪水没有淹到脖子以上,执政者都会接着苟。

等到宋神宗继位的时候(1067 年),洪水真的淹到了脖颈子了——朝廷已经连给官员发奖金的钱都没有了。

这时要还是不改的话,都不用外敌来打,北宋朝廷自己就会崩溃。

公元 1068 年,坐标汴京。

47 岁的王安石,第一次见到了刚刚即位的宋神宗,开启了一场改变大宋国运的君臣问对。

那位年轻的帝王,把头发梳成了大人模样,穿上一身帅气戎装,踌躇满志。

王安石垂拱而立,目光深邃,大脑飞快运转:

1)神宗长在皇宫外,靠近群众,了解民间疾苦;

2)他二十来岁,血气方刚,天天想着「虽远必诛」;

3)他老爹英宗是过继给宋仁宗的,仁宗到死都想有个自己的儿子,所以英宗这皇帝当得有点别扭。

神宗看到老爹终日提心吊胆的模样,当他继承大位,就想干一番事业,以昭示自己帝位的正统性。

什么样的功劳,最能树立政治威望?

必然是扫荡蛮夷,收复燕云十六州,甚至于是恢复汉唐旧境,也不是不敢想。

但整军备武需要钱,钱从何来?

不改革财政,一切就无从谈起!

小皇帝也早已听说过王安石,正仔细端详他的简历:

从这份履历中,神宗皇帝和我们都能看出,王安石有丰富的基层治政经验,先后做过幕僚、知县、知州,主管过刑狱,协理过税收和国家财政。

他还记得王安石十年前写给仁宗的《万言书》中有这么几句:

今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,风俗日以衰坏,患在不知法度……自古治世,未尝以财不足为公患也,患在治财无其道尔。
这意思是说,没钱不可怕,只要用对了方法,钱很快就来了。

什么方法?神宗也很想知道,于是开口问道:「我想要天下大治,爱卿认为第一步应该怎么办?」

「选对路线!」

「唐太宗怎么样?」

「辣鸡,要学就学尧舜!」

我觉得,王安石在这里有利用信息不对称忽悠人的嫌疑。

唐太宗哪里差了?尧舜再牛逼,也只是传说,他们具体做了啥,谁也不知道,还不是谁知识面广,谁就拥有解释权?

神宗又问:「爱卿如果执政,先做什么?」

「变风俗,立法度!」

这里的风俗,指的是社会风气,王安石的意思是,先要改变因循苟且、得过且过的社会风气,建立制度约束,提升行政效率。

神宗笑了,他和王安石,一个有心图强,一个志在变法,一个血气方刚,一个锐意革新,他们就像干柴遇到烈火——确认过眼神,就是彼此要找的人!

三、做大蛋糕,还是做好分配?
变法的理由足够充分,变法的设计师也挺靠谱,假如你是宋神宗,你先做什么?

先开会!

「现在国库空虚,官员们的赏赐都发不出,该怎么办呀? 」 皇帝正襟危坐,用锐利眼光扫过众人,想看清他们的表情。

司马光凛然出众,率先发言:「陛下,现在财政困窘,天灾连发,官员的奖金就不发了吧,领导干部要带头过紧日子啊!」

王安石不以为然,抢白道:「陛下,臣以为,当务之急应该是改革财政,增加收入。」

司马光似有所料:「呵呵,改革财政?还不就是巧立名目,增加赋税,榨干百姓?」

王安石:「非也,完全可以『民不加赋而国用饶』,你信不信?」

司马光则说:「不信,天地所生货财百物,止有此数,不在民间,则在公家。公家既竭,不取诸民,将焉取之?」

听出差别了没有?

王安石的指导思想,是做大蛋糕。

司马光则认为蛋糕无法做大,无非就怎么分的问题,国家多分,老百姓必然少分。

这里要先给司马光同志发张好人卡,千万不要因为他反对变法,就给他扣个既得利益者的帽子。

其实司马光在做人方面,很靠得住,可以说和王安石非常一致,当时的人都说:「荆公、温公不好声色,不爱官职,不殖货利皆同。」

所以司马光和王安石之争,完全是君子之间的政见之争,绝非利益之争。

若你是神宗,你更相信谁的说法?

有人说,皇帝既然重用了王安石,肯定是 pick 了王安石的理念。

还有人说,看问题要切合时代背景,在农业社会,做大蛋糕确实不可想象,司马光明显更对。

你怎么看?

你是不是觉得用现代人的视角看,做大蛋糕更有道理,但放在当时,司马光更显得体恤百姓?

真实的情况是,司马光的理论,即使是放在当时的社会,也是错的。

而宋神宗在思想上偏向司马光,但在做法上,却选择了王安石。

是不是觉得有点绕?

先说司马光为什么是错的,他有两错:

1)很多人都认为,财富增长是工业革命之后的事情。

在宋朝,既没有工业,也没有「国民生产总值(GDP)」这样的概念,所以司马光更对。

我看到过不少近现代的历史学家,都持有这样的观点,比如林语堂在《苏东坡传》中说:

不必身为经济学家,尽可放心相信一国财富的两个重要因素只是生产与分配……在王安石时代,增加生产绝无可能,因为那时还没有工业化的办法……增加国家财富的意思,就是提高政府的税收。
神宗就是这么想的,他曾在多个场合向司马光表示「朕意亦与卿同」。

他们都想错了,林语堂还说不必学经济,殊不知,就是因为不懂经济学,才错的。

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巨大的财富增长,确实是工业革命之后才有的,但你想想看,工业革命是怎么来的?

是先有市场经济,产生了资本主义萌芽,对利润的追求,促使手工厂主改进机器设备,于是才有了工业革命和工业化。

也就是说,市场交易,才是真正的,财富增长的法门,连工业化本身,都是市场交易的结果。

亚当·斯密所观察到的,就是这样的现象——私有制和市场经济,极大提高了人们的劳动效率,根据比较优势原理,贸易会带来分工,分工带来专业化,然后促进技术进步。

所谓搞经济,说到底就是要搞活市场,然后你就能看到明显地增长。

再者,前文提到过,宋朝经济发达,甚至远超盛唐:

宋朝人林勋在《本政书》中指出,「宋二税之数,视唐增至七倍」。
宋朝疆域比唐朝小得多,岁入却大很多,原因在哪?

就在于商贸发达!

宋朝不光外贸做得出色,内需也很强劲。你回头再去找下《清明上河图》,仔细看,运河繁忙,沿街商铺鳞次栉比,甚至已经出现了品牌连锁等市场化概念。

宋朝的经济相对于唐朝,难道不算增长?

如果当时有人观察到了这个现象,同时像亚当斯密一样,把经济增长的底层逻辑给说清楚,那么《国富论》就会由中国人书写,中国的资本主义也将会从宋朝开启,领先欧洲 500 多年。

可惜啊,当时的读书人只顾埋头读之乎者也,没心思去认真体察社会。

2)司马光搞错了阶级对立的方向。

他认为财富「不在民则在官」,显然严重脱离了生活生产实际。

谁说阶级对立发生在官和民之间?阶级对立,永远发生在食利者和劳动者之间,放在古代,就是在地主和农民之间。

后来南宋的陆游,对此就发表过不同意见:

自古财货不在民又不在官者,何可胜数?或在权臣,或在贵戚近习,或在强藩大将,或在兼并,或在老释。方是时也,上则府库殚乏,下则民力穷悴,自非治世,何代无之?
以司马光的人品,肯定不屑于当地主阶级的代言人,他纯粹是对社会的认知水平不足,属于典型的,脱离了生产生活实际的儒家士大夫。

即使放到现在,依然有很多人用这样错误的阶级观点看待问题,比如在讨论财产税等问题时,他们认为「官家不会刀自己」。

其实在皇帝眼里,地主一样是韭菜,说嘉靖不敢对沈一石动刀,不是笑话吗?

以上,司马光没看到增长,是一错;

搞错了阶级对立的方向,是二错。

宋神宗在观点上,是倾向于司马光的,为什么他最后选择的却是王安石呢?

因为这位年轻的帝王,信仰的是法家—— 一种可以快速榨取民力,使国家机器变得动力强劲的学说,类似于近现代的「国家主义」。

汉武帝时期,为了支持对匈奴的长期战争,财政大臣桑弘羊,就是用了一种近乎「军管」的办法,从社会攫取大量财富,才有了大汉王朝「虽远必诛」的霸业。

桑弘羊确实做到了「民不加赋」,只不过他眼里的民,只有农民。

他把税加在了地主和商人头上——要求他们据实申报财产,以供缴税。固定资产比如庄园、田地,甚至车、船都要交税,这叫算缗。

你想隐匿不报?那就鼓励揭发告密,申报不实者,发配边疆,没收财产,这叫告缗。

桑弘羊还实行盐铁专卖,由国家垄断供应,开发出「盐铁财政」。

宋神宗虽然不相信王安石可以做大蛋糕,但是相信他有胆子用法家的办法搞钱。

其实王安石所颁布的新法中,既有平衡分配的考量,也有做大蛋糕的功能:

上述表格中,值得被重点介绍的项目,一是金融改革,也就是青苗法,一直被当作王安石思想超前的典型;

二是税政改革,直到今天也依然很有借鉴意义。

1)青苗法
农民的日子什么时候最难?黄不接的时候最难,存粮吃完了,地里庄稼还没长好,这时候就需要向地主借贷。

地主也很乐意放贷,因为这是低风险的抵押贷款,首先是地里有青苗,其次是有土地。

假如碰到天灾,颗粒无收,就用土地抵债,土地兼并由此而生。

古代流行「不杀贫不富」,所以地主放的贷,必然是高利贷,可以逼得普通中产家破人亡的那种。

王安石的青苗法,就是用政府的放贷,取代地主富农的高利贷,政府也收利息,但要低不少。

按王安石的盘算,反正农民都要借贷,向政府借,既有保障,利息还低,官府也没有兼并田地的坏心思,何乐不为?

官府开设有常平仓和广惠仓,就相当于国有银行,这下不光多了利息收入,还把陈粮贷出去,收回来了新粮,简直皆大欢喜。

王安石在鄞县当知县时,曾亲自试点过这个办法,取得了巨大成功。

不少人觉得青苗法相当于现在的小农贷款,格局小了,它的功能其实和现代金融并没有本质差别。

因为在宋代,粮食就是钱——贯、石、匹、两。

而且常平仓的钱,不光农民可以借,城市居民也可以借。

青苗法的好处,除了保护农民免于被地主兼并,还是一种对债务经济的早期探索。

要知道,凯恩斯主义的核心,就是用增加负债的办法,来刺激经济增长,虽然王安石没有这样的理论基础,但他的政策却会带来相同的效果。

2)募役法
又叫免役法,是对差役法的改革,相当于将人头税变成了财产税。

古代的税,主要有两种,一种是赋,如田赋,即农业税。

另一种就是役,比如劳役、差役,或者丁役,是政府强制性的义务劳动。

孟姜女的丈夫范喜良,被抓去修长城,就属于役。

出役多少,按家庭户的成年男性数量算,所以是人头税。

宋朝的差役法为什么要改呢?

首先是种类实在太多,太繁重。

除了有修桥铺路等基建的役,还有看仓库、催收赋税、捕盗、传递命令……数不尽数,这些役都需要农民来承担,那地还种不种了?

其次是摊派非常不公平。

宋廷规定,部分人群可以免役,比如低保户、单身男女、行商、僧道……听上去是不是还挺人性化?

但是士家大族,富户豪绅、城市居民也可以免役。

这样一来,所有的役,全压在了中产农民的头上。

结果就是他们既不敢扩大生产,担心突然被喊去服役,误了农时,也不敢多生孩子,怕家庭负担更多。许多人宁可当单身汉、盲流子,甚至沦为盗贼。

这一点,就连欧阳修、司马光等保守派,都认为非改不可,只是拿不出方案。

王安石的方案是改派役为募役。

意思是,你现在不用给朝廷出力了,该搞生产搞生产,出钱就行,政府拿着钱,雇那些闲散人员来服役。

以前,官户和寺院不用服役,现在也要交一份钱——只要有财产,就必须交。

用交钱代替服役,所以叫免役,朝廷雇人服役,于是又叫募役,用现在的话讲,这叫「差役货币化」。

货币化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,一是可以促进服役人员技能的专业化,提高效率。

二是因为都要交钱,那么大家就需要把自己生产的东西,拿出来换钱,这就加速了市场交换——前文提过,市场交易会带来生产效率的提高。

另外,财产税相对于人头税,更能促进社会公平。

3)方田均税法
在土地政策上,宋朝搞的是「不立田制」、「不抑兼并」。

意思是官府既默认土地私有,也不干预土地兼并,这样的话,官僚地主不搞兼并,岂不是傻子?

而且随着土地买卖、田产转移,地主和官僚互相勾结、互相融合,使大地主逐渐掌握了免税特权,形成了一种有田无税、有税无田的社会现象。

作为国家税基的自耕农,在税负和兼并的联合收割下,一步步走向破产,沦为流民,又增加了朝廷的维稳支出。

一减一增,就形成了对国家的财政的剪刀差。

所以说,土地兼并的结局,不止是贫富分化那么简单,还有国家税源的枯竭。

这种现象有多严重呢?根据《中国经济通史·宋代经济史》中的描述,北宋中期,占总人口数约 6% 的地主,占据了全部垦田的 70% 以上,而占 80%+的农民,所拥有的土地只有不到 30%。

苏轼曾写文章描述过这个状况:

今夫一户之赋,官知其为赋之多少而不知其为地之几何也。
故富者地日以益而赋不加多,贫者地日以削而赋不加少。又其奸民欲以计免于赋役者割数亩之地,加之以数倍之赋而收其少半之直,或者亦贪其直之微而取焉。是以数十年来,天下之赋大抵淆乱,有兼并之族而赋甚轻,有贫弱之家而不免于重役,以至于破败流移而不知其所往。
连后来的大奸臣蔡京都知道,宋朝田税分离严重,必须要重新核田归税:

富者跨州轶县,所占者莫非膏腴,而赋调反轻;贫者所存无几,又且瘠薄,而赋调反重。
一句话,宋朝的税,收得不公不实,大姓享其利,小民被其害。

王安石的办法是重新丈量并登记土地,依据田地的多寡、好坏来收税。

综上,理论上讲,王安石的这套办法,可以说是对症下药,也都符合当时的国情,比如青苗法,相当于宋朝的普惠金融;募役法、方田均税法,相当于宋朝的「房产税」……只要举措得当,完全可以平抑兼并,实现共同富裕。

「既然他这么牛逼,为什么还是失败了呢?」

这就是这段历史真正值得深究的地方—— 一个牛逼的政治家,得到了皇帝的鼎力支持,推动了一场顺应时势的经济改革,设计了可以说是当时最为先进的政策……

一个对的人,在对的时候,做了对的事,结局却事与愿违,究竟哪里出了问题?

如果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,那么小到一个公司,大到一个国家,我们都可以了解到,改革之难,难在哪里。